白洵生

Lunaic

                                 Ⅰ

「在日光之下所行的一切事上,有一件祸患,就是众人所遭遇的,都是一样。并且世人的心,充满了恶。活着的时候心里狂妄,后来就归死人那里去了。 与一切活人相连的,那人还有指望。因为活着的狗,比死了的狮子更强。」

那是一个孩子。

一个总不说话,把枪扛在肩头,像幽魂鬼魅般徘徊在营地门口的孩子。他个子不高,可以说矮极了,和周围的那些个彪形大汉比,瘦小又满身泥泞的身板看上去挨不了几下枪子儿,甚至一阵爆炸的冲击都可能把他给掀翻在地。这样的孩子,本应该应该是在家乡上学或者在亲人怀里撒娇的年纪,但那面无表情的坚硬脸庞和熟练拆卸枪械的动作,让他看起来与这军营里的一切和谐之极,像是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兵。

然而事实是,他来到队伍里并不久。

原本一个孩子是不应该上战场的,但这长的可怕的战争几乎让人绝望,几十年了,人类使出了浑身解数,以至于不得已让这些嫩芽一般的小家伙们穿上战术服,拿着枪,去接受鲜血的浇灌或者被敌人拦腰收割。

罗特并不喜欢这样把人类未来葬送的做法。然而有时候孩子似乎,比起像他自己这种累极了的成年人来,要更易驱使,更听话,更强。

其代表性的就是小队班长阿碧盖尔·科利尔了,这个离成年仅有一步之遥的美国女孩简直强到匪夷所思。阿碧盖尔有着一头深红色的浓密长发,因为实在太多了,她就把这些头发弄成松散的双麻花辫,扎成马尾时才显得活泼起来。作为混血印第安人的她看上去意外的没有那么强壮,然而扳起手腕的话整个班里没有人是她的对手,罗特相信就算在隔壁也一样。如果你要说世上没有什么事绝对,那么罗特唯一能想到,和她势均力敌的就是这个姑娘在另一个遥远少年小队的朋友了。可那个人似乎更强,据说她曾经在几场极其重要的战役里立下了大功,之后被围困在萨拉托加的那支独立旅都全灭了,只有她活了下来,并且接受了应得的荣需勋章——可是又如何呢,那毕竟是一场极其惨烈的战役。

在那个孩子刚来的时候,应该两个月前。山区里的空气清新肺腑,罗特记得那是一个太阳还没有高挂的清晨,潮湿的薄雾滋润着绿叶,露水顺着低垂的叶茎滑落下来,他们小队刚刚才从睡梦中起床,还未集合时东南方向那边传来了一声爆炸的巨响,那威力让半里外的营地都有些颤抖,挂在帐篷钩子上的衣服全都被震落了,饮水杯子掉在地上啷当作响。

班长阿碧反应迅速的集结了侦查部队,在自己人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经常有敌人攻击过来,为此阿碧决定要亲自过去一探究竟,以防不测。顺带再找几个先锋的时候她环顾了一圈这群列队整齐的成年人,他们有的水土不服,在这东方国家的领土上并没有睡好,眼神迷蒙。罗特拉低自己的帽檐缩了缩脖子,希望亲爱的班长不要看到自己,毕竟他还想再偷个懒,这地方让自己有点不习惯,刚到几天就开始呕吐起来。幸运的是,阿碧盖尔确实没有注意到他,确定好十几个状态良好的队友后,这个精锐的侦查小队匆匆的出发了。罗特祈祷他们既不会发生什么事,也希望他们能晚些回来,只要班长阿碧盖尔不在,他就可以在医疗室的角落里多睡一会,因为除了她之外这里没人能管得了他。

然而他并没有如愿,侦查小队回来的非常快。仅仅过了一个半小时,薄雾散开后,春日太阳懒洋洋的挂在天穹上,睡在医疗室的罗特听见外面一阵骚动,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他就知道是侦查队回来了。也许祈祷没有起效,他们遇到了敌人,有人受伤了,还可能出现了死亡。

罗特一个翻身麻利的从医疗病床上爬了起来,小队对待伤病人员还是不错的,至少这个床比他自己的睡着舒服,所以他很喜欢。然而毫无伤病的他躺在这总是要受到医疗员的白眼,就像现在旁边那个忙自己事的小护士斜眼轻视着他一样,不过,罗特并不在意这样的东西。他撩开帐篷帘,看见医疗员正急步走进来,后面跟着阿碧盖尔,还有侦查小队。他数了数,队员一个不少。

“快滚开,你这该死的懒鬼。”医疗员对挡在大门口的罗特非常不满。这位有些古板的,发际线岌岌可危的中年男人是他们五八三的医疗员之一,经验十分丰富。那鹰勾似的鼻子是他的标志,生气的时候碧绿色的眼睛十分锐利,像是要把你戳穿似的,他对待犯傻的伤员毫不客气。因为姓伊格,于是大家给他取了个外号白头伊格,是个值得信赖的队友。
而白头伊格很讨厌罗特,因为这个来自意大利的瘦高个总是不干正事,想尽一切办法偷懒,不好好守着自己的岗位就罢了,那聪明劲儿全用来讨好女孩和逃跑,还老是睡在自己医疗室里,在他看来没有比罗特更可恶的人了,所以这个懒鬼犯呕吐时白头伊格好好的捉弄了他一番。
罗特自觉的闪开,站到了旁边,他扭头时与跟在后面的阿碧盖尔对上了眼光,“你又偷懒了,罗特·德尔克,”对方把那好看的眉毛一挑,“但是我没有空收拾你。现在,你得出去,撒腿跑起来去把弗洛也叫回来,伊格要做紧急手术。”
“怎么?我们没有人受伤啊。”罗特不解的望着阿碧盖尔。队里另外一个医疗员弗洛·莱文斯,技术略微逊色,但跟白头伊格不同,这个亚麻色发的小个子青年很活泼,也很好打交道。罗特只要说自己不舒服,弗洛就会让他在医疗室光明正大的躺下,即便没有什么毛病,也能躺上那么一两个钟头,直到白头伊格或者班长阿碧来把他揪走。弗洛信仰基督,他老是祈祷,或者没有伤员的时候唱唱圣歌,赞美主,歌颂主。罗特觉得他唱的还挺好听,像是冬天叮咚的小溪流那么清爽,所以还蛮喜欢他的。而这个时候,弗洛应该在营地的另一边通宵给其他人检查身体。
阿碧不打算回答罗特,只呶了呶嘴示意往下看,他便低头看向对方怀里,接着便一切都明白了。
“老天,真见鬼。”
他尽量压低自己震惊的声音,然后撩开门帘冲了出去,像满弓离弦的箭那样直奔向营地另外一边,待在外面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队友吃惊极了,因为他们从来没见过不是逃命时的罗特也跑得那样快。


下午一点二一分的时候,做了几个小时紧张手术,医疗员之一的弗洛终于从帐篷里出来了,他刚撩开门帘,待在医疗室外面的人群就一下子围了上去,七嘴八舌询问着阿碧盖尔捡回来的那个小鬼的情况。
“不太好。”弗洛没法一一个回答,只能大声的说着,一向面目红润的他脸色苍白,似乎是累极了,“全身骨折,还中了很多弹片,我们已经取出来了大部分。可那只被激光灼伤的眼睛我们也不知道能不能保住,毕竟那太糟糕了。”
围住的人群一片唏嘘,而坐在人群之外抽烟的罗特听见便皱起了眉头,脑袋上像写了一个大大的川字,他猛吸一口,把还没熄灭的烟杆子扔在泥巴地上。
以自己最快的速度把弗洛带进帐篷后,罗特出来时侦查小队的先锋们已经在和别的人说起了到达爆炸地点时的情况,他很想知道那个小鬼伤成那样是发生了什么事,屠杀,虐待还是别的什么,便也默不作声的在一个队员旁凑了上去。

“那个场面太可怕了。”侦查队的之一的比利声音有点颤抖,罗特还没见过这一向冷静的加拿大小伙子这么惊慌,“我们到那里的时候,那些外星人,大概有四五个,已经死透了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因为爆炸,还有些变成了肉块。地面中央是爆炸的大坑,空气里还有什么东西烧焦了的味道,我们捂住鼻子,不是很明白这样的场景发生了什么,看起来像有人和这些死掉的外星人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可这封闭的山区里距离最近的人群聚集地也有十几里,我们营地也没有人跑出来。到底是谁会有这么大本事?”
“班长和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于是在周围找了起来,有人发现那些外星人没有中枪,而是被什么利器给砍死的。除此之外,在爆炸痕迹的右边还有一条血道,像是蜗牛爬过时留下的粘液那样,断断续续的,延伸向旁边的树林里。班长观察后给我们使了个眼色,我们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列好队拿着武器慢慢的跟着血道推进。然后,我们没有走多远,大约几米,远远的就看见他了——对,看见他了!”
讲到这里,比利的声音一下子高了起来,“你们知道吗?真是可怕,那个小鬼全身都是血,倒在地上,不知道活着还是死了。班长看了一眼,他旁边还一把破了刃的斧头,斧头!那种像是砍树的斧头,老天爷,那个小鬼仅仅靠一把斧头就把那些外星家伙们都砍死了……”
“什么,你没开玩笑吧比利?”
也许听众都觉得用斧头砍死外星人是一件天方夜谭的事,打断讲述,他们这时都笑了,有人还向比利喊着:“嘿,比利,你是不是吓傻了?”
“眼睛花了吧小比利。”
“一个小孩子,我可是不太信呢!”

这些有点嘲笑意思的话把正在讲的比利气得有些跳脚。比利才刚满十九岁,这个年龄对于年长的老兵们来说就跟家里要糖吃的孩子差不多,他们总喜欢开比利的玩笑,逗一逗这个企图让自己看起来成熟的小男子汉,以此为无聊空虚的日子添一点乐趣,此时也不例外。但比利想要把这些话反驳回去,他生气的,声音更大的叫喊着:“我才没有眼花!我们之后都确认过了,周围再没有其他人,连尸体也没有,唯一的人类就是那个孩子,就只有他!如果你们觉得我在说谎,那么就去问班长吧,去问问其他人吧,我们都看见了!而且这个结论,就是班长得出来的!”
他说得那么斩钉截铁,容不得一点的质疑,周围人的笑声便都停下了,这么认真的比利确实不像说谎的样子,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用斧头就砍死了几个外星人,实在是无稽之谈。于是他们散开来,去听别的人说,或者直接跑到医疗室门外,想要偷窥着一探究竟。

罗特没有去听别人接着说,也没打算去偷窥正在进行的手术。比利讲得是有点难以置信,但罗特觉得自己竟然能够信任那些话。
毕竟他看见了那个孩子,那是最有力的事实。在第一瞬间罗特甚至以为阿碧怀里的他已经死了,那个孩子身上的伤触目惊心,和比利讲的一样,全身都是血,甚至连头发都被粘稠的血液糊在了一起,看不清本来的颜色。死人一样白的小脸上右眼被激光灼伤,这很严重,罗特甚至能嗅到一丝熟肉的味道,就像烤了的鱼。

“你还能继续吗弗洛?”
罗特回忆时,远远的,班长阿碧盖尔靠近了离开医疗室的弗洛,通宵过后长时间绷紧神经的工作把他折磨得有些够呛。弗洛向班长摇了摇头,声音衰弱极了,平时那双炯炯有神的黑色眸子里布满血丝:“不。但伊格先生在里面,他把我赶出来了……并且说接下来的事不需要我帮忙,他能做到并让我去休息。很抱歉班长……不能继续给予那个孩子帮助。”
“没有的事,辛苦你了。”阿碧盖尔点点头,伸出手来拥抱了这个已经累得有些站不稳的医疗员。弗洛也抱了抱她,然后松开手,想去自己帐篷休息了。在转过身时,他又担心的回头看向医疗室那边,阿碧盖尔也跟着他的视线一起回头,心里清楚留在里面的白头伊格正忙得满头大汗。

“真希望上帝保佑,让那个孩子能够活过今天。”
     盯了一会,弗洛做了一个祷告。
“他会活过今天。”
阿碧捋了捋乱糟糟的头发,坚定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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